2015年4月8日 星期三

並陳原則 (史英)










【人本論壇】 並陳原則
史英/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

我們這是一個老社區 (HC案:台北花園新城),裡面有個老公園;公園裡有個老水池,水池一側的高處,有一個老頭的銅像。我常繞著水池走,但以低頭自踱的居多;絕大多數來此的大人小孩,大概都和我一樣:雖然知道那兒有個東西,但都沒有放到心裡去。


最近以來,因為一些年輕人的「行動」,銅像又成了一個話題;今天我去走圈的時候,突然想起,咦,這一尊還滿大的,怎麼沒有人來加料?一旦開了這個頭,心思就再也繞不出去了。說是把他移走會讓某些人不開心,這麼久以來我也一直是這麼覺得:要努力的事情那麼多,何必為了這麼一件「小事」又起爭端?但今天不知怎麼搞的,一股不平之氣不絕如縷般升起:讓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那兒,會讓我不開心,怎麼沒人在意呢?

或曰,多年以來,你也沒有怎麼不開心嘛!說的也是,我根本就「沒怎麼注意」;然而,我是因為沒注意才沒不開心,還是因為很不開心,所以才不去注意呢?無論如何,以我們對歷史的了解,以及素來所堅持的信念,對於這麼一個滿手血腥的獨裁者坐在我的社區,一坐就是幾十年,如果一切都照常理的話,我和我的許多鄰居,是不可能對之視而不見的;只是白色恐怖,以及恐怖退去後仍然佔據心頭的巨大陰影,以及再後來的息事寧人的心態︱說得好聽是體貼不同意見的人,實際上也許只是懶惰,讓我們都不把它放在心裡。

一旦發現我不是不在乎,而是不想去在乎,心中的不平就更盛了:就算我不在乎好了,難道他們都不用關心受害者的感受嗎?表面上說已經為二二八遇難者平反,也對家屬道歉了;但如果真心承認過去的錯誤,怎麼還讓錯誤的源頭和代表,坐滿了台灣從南到北的任一個角落呢?單只是坐著也就罷了,何況總還配有各種讓人反胃的歌功頌德的諛詞。這不等於是當面示好,背後又捅人一刀,而且,是無時無刻走到哪裡都逃不過的一刀呢?

如果我們一直要照顧他們那過時的感情,他們為什麼從來都不用體會別人從未獲得撫慰的傷痛?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,是刻意把是非對錯放在一邊不去論斷:就算我有我的,你有你的立場,而立場也沒有一定的對錯的話;那為什麼都是我在體貼你,而你永遠不必體貼我呢?

於是,我就想去看看銅像底座上到底寫了什麼;走上去一看,這才發現,原來是整面牆,足足有五公尺寬兩公尺高的牆上,都刻得有字:

「我們將/這一代偉人的塑像/豎立在此/在這中國的/日月山川中/在這中國的/草木林蔭裡/可是/他真正的音容/卻在我們心靈的花畦間/他的信仰/卻在我們的/血液中奔騰/他披開的路/卻在我們的/腳跆中延續」(後面有落款:傅積寬 書/花園新城新社區 立/中華民國六十三年四月五日建立/中華民國七十九年四月五日重立)

這是什麼的什麼呀?中學生作文比賽嗎?還要找詩歌朗誦隊用哭腔唱一遍吧!在這社區裡住了卅年,竟從沒發現;今天逐字讀去,不禁大吃一驚。這裡又不是學校,要負教化之責;也不是機關,不必擺出黨國的嘴臉;只不過是民間在郊區構築的一個社區,有必要搖尾巴結拍馬逢迎到這個地步嗎?我決定把它記下來,心裡想著,必須讓後世知道,集權統治者曾用怎樣的手段扭曲人民的心智到如此地不堪!

當然,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的愚蠢:說什麼後世,現在我們就沒辦法把它弄走;說什麼記下,現在就沒有人(包括我自己)去注意;才剛興起拆它的意念,立刻又不甘心就這麼輕鬆放過…

是的,怎麼能輕易就把這筆帳勾了?都送往「特定展示區」招待中國人來參觀,當然省事;但一般的台灣人,還有誰會知道這個人是誰,還有誰會記得他曾犯過什麼罪?所以,就都留著等人去潑漆?這也許更省事,連運費都省了;但一般人能體會這新式的裝置藝術背後的憤怒,以及這憤怒所反映的整個世代台灣人所遭受的苦難嗎?

我當然同意,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;人,終究要學會寬諒。但是,如果坐在那兒的是「一代偉人」以及「在我們心靈的花畦間」的音容;如果送走(假如成功送走的話)了一代偉人,而「他披開的路」還在「我們腳跆中延續」;如果只是把他送到台灣的另一處,而那一處仍然是「中國的日月山川」,或「中國的草木林蔭」;那麼,請問我們要原諒什麼?

不知真相的人,沒有辦法原諒;失去記憶的人,沒有資格寬恕!

所以我想,我們應該再把銅像留個三、五年;在這三、五年之中,我們應該把銅像及其銘文的座落處,當做宣講的場所︱但不是只由我們來宣洩憤怒與不滿,而是要把維護銅像的人也請來,聽聽他們還能說些什麼:只要讓不同的主張,都可以在此暢所欲言,也不必期待什麼理性的對話,講求什麼和平的溝通(談論這種事情,誰還能溫良恭儉讓?),即便是吵得連三字經都罵出來,這事情的本身,也就是對銅像所代表的專制獨裁的最大的否決!

當然,我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天真,他們已經把銅像安在這裡,把銘文刻在牆上,為什麼還要來和你浪費唇舌?他們唯一要做的,就是把你打為暴亂份子,用他們手上的權力和資源,繼續維持他們所營造的現狀。時代固然是進步了,我們可以想說什麼就說什麼;但他們又何必配合演出,讓我們實現「對專制獨裁的最大否決」?

這之所以一直到今天,台灣的社會一直沒有兩造的對話;不要說對話,就連同台講話的機會都沒有。也正因為如此,真正的多元社會,成熟的公民社會,從來不曾出現;也正因為如此,是非對錯遠沒有明朗的一天,永遠有一群掌權者,或掌權者的遺族,還在過去的餘蔭裡啃蝕著全民共創的果實!

也正因為如此,我的主張雖然天真,雖然很難實現,卻是每一個真心關愛台灣的人,必須時時放在心裡的,而且,還要時時放在嘴邊。比如說,每辦一場論壇,都別忘記邀請對手出場,而且要將這邀請的誠意廣告週知;每辦一場活動,都別忘邀請對手致詞,甚至幫他寫一篇講詞來代讀(因為他絕不會出席);如果我們堅持這樣做下去,假以時日,現狀終於會被改變。

就拿歷史課綱的爭議來說,既然有人主張是「日據」、而不是「日治」;那麼,我們就主張,課綱規定教科書可以自由使用任一字眼,但必須加註「有人傾向用另一字眼」,以及「兩種傾向各自的理由」。換言之,無論哪一立場的人,都可以展現自己的立場,條件是,必須同時負起「告知另一立場」的責任。這是一個「並陳」的原則,可以使用在任何有爭議的事情上,也不止是課綱問題而已。這當然距離理性對話、深入討論還很遠,但至少是一個開始;而且我相信,只要真正落實「並陳原則」,參與其事的人(例如課堂上的師生,或網路上的交流)自然就會走向對話的方向,否則就很難面對眼前「並陳」的事實。

或曰,你怎麼知道真理會越辯越明呢?「並陳」的結果,萬一是反動派得勝呢?這就是事情的關鍵:我們目前所遇到的,根本都是「無須辯論」「不辯自明」的事情;真正的問題根本不是誰對誰錯,而是他們不斷地用類似「微調」這種奧步想要遂行其不可告人的陰謀。從歷史的詮釋,到台灣的前途,只要放下情緒和恐懼︱這是「並陳原則」最大的功效,絕大多數的台灣人一定是有共識的,所以,只要讓共識自然形成、有效呈現,台灣就能穩立於世上,不怕任何強權或惡霸的欺凌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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